2017年12月3日星期日

张佳玮:被当做狗和鸡来驱赶的百姓 - 日记 - 豆瓣

豆瓣用户 张佳玮 写了一篇《被当做狗和鸡来驱赶的百姓》的文章,已经被删除,未征得作者同意,从搜索引擎里挖出来,转载至此,以飨后来者。


杜甫写过许多好诗。
好诗,不一定是辞藻美、场面好、色色入画。
不一定是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。不一定是五更鼓角声悲壮,三峡星河影动摇。 不一定是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不一定是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。
孔夫子说,诗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——可以激发感情,可以了解一切,可以合群,可以讽谏。

描述超逸的境界,李白可能汉语诗人里无可匹敌。月下飞天镜,云生结海楼。
但杜甫想得更多。
都说白居易老妪能解,其实杜甫有许多句子,也是朗朗上口,而且,明白如画。
冬天了,没房子住,还被人抢了茅草。所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, 忍能对面为盗贼,公然抱茅入竹去。赶上冬雨天,没法过啊,自经丧乱少睡眠,长夜沾湿何由彻。
再想到天下还有那么多苦寒的人,冬天没地方住,于是:
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,风雨不动安如山。”
千年之下看来,这些句子都还很生动。
历史写流离失所的乡村居民,大多平直叙述。他却会如此写:
“久行见空巷,日瘦气惨凄。但对狐与狸,竖毛怒我啼。四邻何所有?一二老寡妻。”
画面历历,如在眼前。
历史写老百姓被驱赶,他却会连带画面与音效一起给你,说百姓被驱赶,就像狗和鸡。
“爷娘妻子走相送,尘埃不见咸阳桥。
牵衣顿足拦道哭,哭声直上干云霄。
况复秦兵耐苦战,被驱不异犬与鸡。”
他也会留下那么一句话,平平道来,但千年之下,依然让人读之,如鲠在喉,无法介怀:
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”
千古说杜甫是诗圣,是诗史。
圣,是他炉火纯青的技法,也有悲悯心肠。史,是因为他就像一个伸到盛唐的镜头,记录下了那些动态与声音。
这就是所谓,可以观,可以怨——千年之后,我们都能读到他对当时百姓苦难的描述,对朝廷的讽谏。
甚至,还多一点。
再看一遍:
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,风雨不动安如山。
久行见空巷,日瘦气惨凄。但对狐与狸,竖毛怒我啼。四邻何所有?一二老寡妻。
爷娘妻子走相送,尘埃不见咸阳桥。
牵衣顿足拦道哭,哭声直上干云霄。
况复秦兵耐苦战,被驱不异犬与鸡。
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”
这些诗是叙述唐朝。但凑在一起看,有没有让你联想到历史上的其他时期呢?
也不奇怪,因为千古以来,百姓类似的辛苦,实在太多了。
这就叫,可以兴。
好诗就是因为真实,因为底层百姓,千年不变的哀愁,而格外动人,映照千古。
汪曾祺先生写过许多好文章,尤其写吃著名。
但我最喜欢他的文章,是这一篇:《七里茶坊》。
写1960年代,他被发配到张家口附近,负责组织掏粪。工作之余,大家睡在大车店的通铺,看书的看书,聊天的聊天,一边吃莜面,一边吹嘘坝上有羊肉吃、有韭菜花……
到夜深,看见坝上有人连夜冒雪赶羊下来了,很辛苦。但还是来了,因为,“过年,怎么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!”汪先生写,他觉得这句话朴素而美丽,久久不能入睡。
与汪先生一道的几位,有这么段对话:
——老刘说:“他们真辛苦!”
过了一会,又自言自语地说:
“咱们也很辛苦。”
老乔一面钻被窝,一面说:
“中国人都很辛苦啊!”
——我喜欢这段话,是因为里面有点杜甫的精神。
这些细节,当然不如历史书那么宏伟——历史书记录的东西太宏伟了,往往会让人忽略每个被牺牲的个体数字之后,都是个活人。
再看一遍:
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,风雨不动安如山。
久行见空巷,日瘦气惨凄。但对狐与狸,竖毛怒我啼。四邻何所有?一二老寡妻。
爷娘妻子走相送,尘埃不见咸阳桥。
牵衣顿足拦道哭,哭声直上干云霄。
况复秦兵耐苦战,被驱不异犬与鸡。
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”
杜甫并不只写这些丧的事。他也写大唐盛世:
“忆昔开元全盛日,小邑犹藏万家室。稻米流脂粟米白,
公私仓廪俱丰实。九州道路无豺虎,远行不劳吉日出。
齐纨鲁缟车班班,男耕女桑不相失。宫中圣人奏云门,
天下朋友皆胶漆。百馀年间未灾变,叔孙礼乐萧何律。 ”
他笔下盛唐气象,是百姓因为安全感过剩,得到了抬头挺胸的自信。
一如他笔下乱世,也是从百姓处着眼,百姓流离失所,被驱不异犬与鸡。
好诗是可以跨越时间的。不仅记录历史,而且我们经历越多,越能够对照,咂摸出点滋味来。
比如,比起小时候,现在我们读安得广厦千万间这句,读被驱不异犬与鸡这句,所思所想所感,那自然是大不相同吧?
我是个写东西的,而且写得很杂。后台也时不常有人跟我说,既然有那么多可以写的,写这个有啥鸟用呢?
大多数文字,在当时写来,的确没啥鸟用。
杜甫当年写这个,也没能立刻结束安史之乱。
但记录下来的历史,总比不记录下来好嘛。
孔子笔削春秋,字寓褒贬,不佞不谀,使乱臣贼子惧。
咱自然不敢比孔圣人。但这个道理是对的。总有人怕各色历史被记录下来,怕这样的历史流之后世。
因为真相只要还在流通,就很好。
杨国忠们肯定也不希望后世人等,看到杜甫的句子,知道唐朝百姓曾经被驱不异犬与鸡,但杜甫写了,千古流传,我们都知道了。
而且经历的事越多,同样一句话,越能咂摸出不同滋味来。
比如,我这篇是写杜甫,写汪曾祺,写“中国人都很辛苦啊”。本来没啥意思。
但一定已经有哪位读着读着,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体会,感受到了点什么,对杜甫和汪曾祺乃至中国历史,都有了一点点新想法,一点点启发——这就挺好嘛。
对待历史,许多时候,记录、传播与表达本身,就是有意义的。
杜甫记下了“被驱不异犬与鸡”,从此这一刻就不会淹没在时间长河里,而是留在历史之中了。
记住就是一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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